我和母亲卖鸡蛋

邹腊牙

1983年的冬天很冷，那年我12岁。临近过年的一个早晨，外面下着鹅毛大雪，冻得人浑身打哆嗦，母亲和我身上都没几件像样的保暖衣服，我的球鞋前面还漏出个脚跂头。母亲让我换一双，可是我知道就这一双了；我没告诉母亲，她说今天卖完鸡蛋就去买。母亲看着我，叹息着，并不时目光朝下，瞥一眼房门边装鸡蛋的木箱；最后，她的目光锁定在木箱内鸡蛋上端详着，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，叫我去找个背篓子来。

“娘……”我悲伤地问：“您要把它们……”

“今天赶大集，卖了换些年货，另外给你们买双鞋。”母亲沉重地说。

“可是，您答应过的，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……”话没说完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。“我攒了200个鸡蛋，卖了160个交了明年学费，只剩下这40个了，说好了留着过年初一早上我们吃荷包蛋的……”我哽咽着说。

母亲靠近我，掀起衣襟，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。透过蒙眬的泪眼，我看到母亲从木箱内把40个鸡蛋取出。其中有5个小些的最后也挤进篓子里。我熟悉这5个鸡蛋，因为它是家里最小的母鸡生的。虽然它比较小，但毛羽也饱满光亮，每次下蛋后叫得最响的就是它了。母亲装蛋时细心地加入稻谷壳防止碰坏，感慨地对我说：“你爹当时说它活不成，还是我坚持留下来细心地喂着它。”那一瞬间，母亲脸上洋溢着欣喜的表情，小母鸡也十分争气，下的蛋最多！

去集市的路上，天空飘着雪花，寒风凛冽，地面积着雪，路面很滑，仿佛随时都要摔倒似的。我的手很快冻麻了，路过一段泥泞路，脚不停地打滑，最后还是滑倒了，篓子跌在雪地上，好在加入稻谷壳没有摔坏，面上那5个小鸡蛋从篓子里滚出来，滚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，沉到沟底，我想不了那么多，赶紧脱下球鞋与裤子，光着屁股咬着牙，忍着刺骨的寒风把鸡蛋摸上来，上来时冻得连路都不会走，牙齿不停地答颤。路旁一位大叔调侃：“小孩下面的‘小鸡鸡’冻没了。”

母亲老远看到我，慌慌张张地丟掉肩挑的东西，跑过来抱着我，帮着我穿好衣服；用她穿在身上的旧棉衣，擦干我身上的水珠，手不停地搓着我的脚和腿直到发热，嘴里不停地嘟囔着；我冻晕了，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，脑子不清晰，不知母亲说些啥，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紧张心疼了吧。过了好一阵子，母亲轻轻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：“天太冷，不是夏天，不能逞强，有娘在呢，鸡蛋丢了就丢了。”然后小心地把鸡蛋放进篓子，我下来跟着母亲向集市上走去。

终于到了集市上，母亲将篓子放在二伯父的旁边，就让我去上学。我也想走，但看到一个老太太朝着我们的鸡蛋篓子走了过来。她用细而沙哑的嗓音问了鸡蛋的价钱，摇摇头，看样子是嫌贵；但她没有走，而是蹲下，揭开盖在鸡蛋上的稻谷壳，不停地翻动着我们的鸡蛋。母亲语气带着忧伤：“大婶子啊，这样的鸡蛋都是咱自家老母鸡生的，我们都舍不得卖，你到其他地方看看，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？”

老太太不停地翻动鸡蛋，又不轻拿轻放，我对她的行为充满了厌恶感，一时忍不住：“再翻小心碰摔了！”老太太惊讶地看着我。母亲转回头批评我：“小小孩儿，说话没大没小的！”她仍是不停地翻动着鸡蛋，我十分恼火，便怒言：“别翻了，再翻打破了我们怎么卖？！”

“你这个小孩子，说话怎么像吃了枪药一样呢？”老太太嘟囔着，但翻动鸡蛋的手却并不停止；她终于还是将那5个稍小的鸡蛋给挑出来了。老太太提着鸡蛋站起来，让母亲给她过秤；终于核准了重量，老太太说：“俺可是不会算账。”

母亲想让我早些学习算账，对我说：“细伢仔，你来算。”我找了根草棒，用刚学的乘法，在地上算着。我报了一个数字，母亲跟着报出。

“没算错吧？”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。

“你自己算就是了。”我说。

“这孩子，说话真是暴躁。”老太太低声嘟囔着，从腰里摸出一个老旧的手绢，层层揭开，露出一沓纸票，蘸了些唾沫，一张张地数着。她终于将数好的钱交到母亲的手里。

放了学回家，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，卖出的鸡蛋都躺在篓子里，我的心猛地一沉，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。母亲抬起头，眼睛红红地看着我，许久，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：“孩子，你怎么能这样呢？你怎么能多算人家5毛钱呢？”

“娘！”我哭着说，“我……”

“你今天让娘丢了脸……”母亲说着，两滴泪挂在了腮上。

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，至今想起，心中依然沉痛。赶集回家后母亲借隔壁王奶奶的鸡蛋，中午煮了个荷包蛋给我加菜，娘说心疼我，听母亲描述当时自己憨憨的吃相，现在还记忆犹新！母亲喜欢煮荷包蛋给我吃，记忆中应该从那时开始，参加工作后每次外出或回家，母亲首先招待我的必定是亲自煮的荷包蛋，我是百吃不厌。难怪爱人经常调侃：“娘的荷包蛋，也只有你才能吃得出其中的味道！”雯雯说：“奶奶忘了放盐，爸爸也能吃得津津有味。”

那次和母亲卖完鸡蛋后，不记得过去多少年的某一天，母亲又重提起。她说：“人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，要学会接受与应对，不能由着性子耍着脾气，要学会克服。你站在我们村状元山峰顶俯视山下‘满是风景’，回到山脚下看‘一片鸡毛’，这就是人的心胸要宽广，格局要高。”母亲说的这些当时的我似懂非懂，直到参加工作后才慢慢领悟……母亲真睿智，在那个年月能领悟到如此透彻，向母亲学习！

邹一帆（原名:邹腊牙）

2022年3月  浙江杭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