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万米与1000万米

　　自年后复工以来，南通永尚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顾旭春就有意识地压降公司产能。4月以来，境外疫情持续蔓延，对国内织造市场产生较大冲击，中美贸易摩擦还没有收官的迹象，“未来充满了变数。”

　　“越往后越困难，我想今年多半还会有再‘放假’的日子。”顾旭春说，据他了解，去年织企所织的布并没有消化掉。“不在织布厂，就在成品厂，不在成品厂，就在更下游的批发商那里”，没有到达消费者手中。

　　其实相较今年，去年的行情已然很差，纺织企业多数都有被迫怠工的日子。南通喜织郎纺织品有限公司总经理周斌告诉记者，有段时间，厂里88台织机只开了30几台，所织的提花布虽属于中高端产品，但订单也很少。

　　“需求持续减少，很可能就不是需求的问题。”如东亿兰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钱夏兰说，至少最近4年间，纺织业的走势始终像一条“下行的心电图”。“纺纱也好，织布也好，这些年扩张得太厉害，市场已经没有承受能力。”南通世纪天虹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唐雪峰指出，行业进入困境，并非因为需求受到抑制，而是产能过剩。

　　县发改委的调查数据显示，截至2019年上半年，全县注册的织造业企业共1625户，织造业企业拥有各类织机和浆纱机共38026台套。县纺织商会掌握的数据则表明，作为如东织造业绝对主力的家纺坯布产品，产能已达300亿元规模，约占全国总产能的60%。“从如东的情况看，产能过剩没有悬念。”县纺织商会会长冒国平说。

　　过剩产能首先根植于庞大的企业基数。业内人士表示，从事坯布织造的门槛不高，是造成过去一段时期织企井喷式增长的主因。南通恒畅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周正旭说，几年前，只要具备一定的融资能力，花上五六百万元就可以置办十几台织机，小规模进入这个行业。“设备可以分期付款，技术要求又不高，到叠石桥去跑跑市场，很容易就转了起来。”

　　其次要归因于后期的盲目投资。“虽然总体行情不好，但毕竟上下有所波动，一旦回暖，必然有人盲目扩产。”顾旭春举例说，去年下半年，市场流通性突然变好，事后看来，那是因为下游成品客户试图开发新品带动消费，品种增加导致坯布需求增长。繁荣期仅仅维持了几个月，但全县却新增了约2000台织机。

　　当产能过剩成为常态，企业就不得不与市场达成妥协。“去年一米布能赚6毛钱，现在只有3毛。”南通清雨飞菲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章秀红说，“企业的利润直线下降。”

　　南通昌润纺织有限公司负责人表示，去年企业40%的订单用于维持工人工资等日常支出，60%的订单有微薄利润，而客户对产品的质量要求始终严苛。向大型家纺成品企业投标，以盈亏临界点为报价都不易中标。

　　“好比市场只需要1000万米布，你织出了1005万米，不能认为受影响的只是那5万米布，其余1000万米同样卖不出好价钱。”顾旭春说。

　　欠款链与风险链

　　章秀红的公司规模不算大，去年完成坯布销售3300万元。目前，公司有700多万元欠在外头，账期约4个月。对于规模更大一些的恒畅纺织来说，同等账期内，客户的欠款达到3000多万元。

　　章秀红说，就纺织行业而言，一手交钱，一手交货，本来是基本的商业规则，只有在特殊情况下，才可以允许较长的账期存在。但现在，欠账多，回款难，已经成为坯布织造行业一条普遍的“潜规则”。

　　其实这条规则早已被摆到明面上。周正旭说，客户拿货时，无论对方资金状况如何，欠款已经成为“约定俗成”，后来甚至演变为一种“价值观”，将欠款等同于一种信任。“你不同意欠，你就是不相信我，我可以跟别人去做。”

　　问题的源头还是产能过剩。本来坯布就已经供大于求，如果遇上中美贸易摩擦及疫情等外部因素持续影响，下游采购需求放缓，企业的出货能力就变得十分脆弱。“大家都拼了命地上市场，你要不停推销，你就只有欠款。”周正旭说，因为对方货拿回去后，“也要欠给更下游的客户。”

　　“欠款链”当然并非天然存在。章秀红告诉记者，她在2005年入行的时候，双方都是现金交易。客户拿货先打定金，织企出一两万保证金，客户验收合格后打尾款，同时把保证金返还。到2010年左右，织机多了，要扛住本地甚至外地的竞争压力，就开始出现欠款现象。开始是一两个月，后来是三四个月，账期越来越长。

　　时至今日，“欠款链”已经演变为一条顽固的风险链。如东衣源纺织有限公司负责人张军告诉记者，据本地织企老板们私下交流，双甸、岔河、马塘一带，企业在外欠款总规模达到数亿元。县纺织商会掌握的情况则是，仅我县某个纺织大镇，织企在外欠款总额就有20亿。

　　在交易过程中，凭借用欠款为信任背书的名义，客户连欠条都不打。“游戏规则就是这样，你要欠条就不要跟我做。”周正旭说，在此情况下，除了老客户相对可信，选择新客户，就要完全凭企业的经验和直觉。

　　“风险很大。”县发改委党组成员、工业和信息化局专职副局长袁卫华表示，这几年纺织业行情总体低迷，行业内不时有人退场。“遇到负责任的客户还好，否则就要自己承担风险。上次叠石桥有两个老板跑路，对这边的坯布企业很有影响。”

　　织造企业盈利能力不强，融资能力较弱，因此，很多企业都存在互联互保现象。“某种意义上，企业支撑的不是企业本身，而是它身后的一个‘财团’。”双甸镇经济发展局局长陈晓进说，欠款给集体资金链也带来风险。

　　“如果没有欠款，企业就不需要贷款，就不需要交几十万的利息。”章秀红表示，欠款在带来风险的同时，也在挤压企业的利润。

　　野蛮生长与“贡消”倒挂

　　行有不得，应当反求诸己。

　　县发改委去年上半年对全县纺织业的调查显示，截至调查期末，全县注册的1625户织造业企业中，实际运行总户数为804户。“虽然前后经历了市场几轮洗牌，但‘乱’依然是这个行业企业的突出特点。”袁卫华说。

　　首先是手续不规范。实际运行的804户织造企业中，有环评企业222家，无环评企业582家；实际运行织造业企业总占地面积3732.73亩，其中有证面积1245.1亩，无证面积2487.7亩。

　　“很多企业的前身，就是全民创业时期在房前屋后搭建的小作坊，手续问题跟当时特殊的历史原因分不开。”袁卫华说，问题在于，时代在发展，企业的管理依然停留在原始水平，就会产生内在冲突。“比如，我们原来预估全县的喷水织机约有6000台，但这次调查下来有10286台，大多没有环评手续，这就导致企业污水可能直排，对环境影响很大，政策也不再允许。”

　　更为根本的冲突在于，即使要求企业整改，完善手续，环境容量已然不够。“十三五时期的相关环境指标已经用尽。”袁卫华坦言，可以做到抑制增量，但对现存无手续织机的处理，尚显艰难。

　　其次是税费负担不公平。“同等规模企业，同样利用资源，但由于‘一般纳税人企业’和‘个体工商户’性质的差异，缴纳的税赋却不相同。有的只缴几千元，有的要缴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。”南通万誉服饰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朱群琪在早年担任政协委员时，曾专门就此撰写提案。他表示，这种“不公”直接造成了税源流失，也挫伤了规范经营企业主的生产积极性。

　　纺织是高耗电行业，在电费的缴纳上，不同企业的成本也不相同。一般工业用电每度价格在8毛左右，居民用电在5毛左右。记者了解到，在民用电路能够承担负荷的情况下，有的企业未按规范申请安装变压器和其他设施，缴费参照的就是民用标准。

　　规避税负还有一种典型做法，就是一家企业同时注册多个“户头”。县发改委在调查中发现，至少61家相关企业存在“一户多照”现象，最多的1家同时注册了10户。利用国家对中小企业个体工商户的免税政策，多户叠加，规避企业应当承担的责任。

　　税费负担的不统一，导致同类产品价格成本发生差异，成为滋生不正当竞争的土壤。而资源利用率与产出贡献率出现倒挂，则在本质上反映出这个行业的野蛮生态。

　　以2018年为例，数据显示，当年全县工业应税销售为1460亿元，织造业销售约176亿元，占比12%。在当年全县工业用电44亿千瓦时的总量中，织造企业用掉了14亿千瓦时，占比高达31.8%。

　　乡镇层面亦然。同样是2018年，作为纺织大镇的岔河镇，织造业用去了全镇全年64%的工业用电，产出了19%销售，贡献了17%的财政税收。这是有关负责人在该镇某次纺织企业座谈会上透露的数据。

　　“纺织业一直被认为是个藏富于民的产业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。市场的蛋糕再大，企业若是无序发展，不一定能真正吃得下去。”袁卫华说。